一个须发皆白的枯瘦老人卧在椅中，形销骨立、眼窝如干涸的河床，披着黑风衣、内穿老派的绅士马夹、膝上放一顶圆领礼帽，用深陷在河床中的两颗浑浊眼珠紧盯着他，发出“嘶——呴——”，如黑勋爵一般的沙哑呼吸。旁边扶着轮椅的年轻女性身材娇小，银发披肩，身着皱褶繁复、蕾丝层叠的洋裙。
“……嗯？”
眼前的组合有着视觉上的强烈对比，一个如华丽油画，一个像黑白照片；一个若初生嫩芽，一个似将朽枯枝。两者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……都像哑巴般不言不语。
他与老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几秒，脑中划过几丝莫名的既视感，转头看向香蒲时，后者蹙紧眉头，神色怪异。
“哈特曼先生……晚上好。”
她问候的同时提裙屈膝，连一边的莉兹蒂尔也恭谨鞠身，老人似乎是很有威望的人物。
哈特曼……对了，这个名字之前也出现过一次，就在不久之前的葡萄架下，那个关于葡萄的小插曲中。以她当时的意思，那个葡萄小戏法应该是和眼前这个老人有关。
杨心求助地望着香蒲，但她神情怪异，轻咬着薄唇，几乎有点心乱如麻的样子，完全没有介绍的意思。
这种无法捉摸的奇怪态度自从两人相认后就一直存在，起初杨心以为那是听到外公死讯后的悲伤，但……显然不是这样。他也不清楚哪里出了问题，只感觉这种巨大的疏离感着实让人沮丧——没相认之前她还更热情一些呢。
轮椅旁的洋裙少女先开了口。
“外孙，哈维的，是吗？”她一个单词接一个单词地说道，仿佛无法连贯成句，声音清冽且毫无起伏，仿佛溶洞中滴落的水珠。
“咦？呃……”
杨心看到她搭在老人肩上的手，突然反应过来，老人已经不能说话，她应该是……在代他发言。
与之同时，他也看清了某些细节。
那只手的手指看上去白皙修长，但指节之间……是以球状关节相连的。
他愕然看向女性毫无生气、眼睑低垂的脸。
——这是个人偶。
他后背一阵骤寒。
“您是……”他咽了咽口水，“是外公的朋友吗？”
老人嘴角虚弱地抽动一下，头向下移了不到一公分的距离——似乎是个点头。他艰难地向人偶转动眼珠，人偶立即会意，把他的右手抬起，杨连忙走过去握住那只瘫软的手。
一种噩梦般的触感瞬间激起满身鸡皮。
该怎么形容……就像在摸超市冷柜里的冷鲜肉，软腻、冰凉，和生命根本扯不上关系。
旁边沉默半天的香蒲终于走了过来：“这位是安吉·哈特曼，是爷爷的旧识。旁边是侍奉他的人偶，诺埃尔·诺加丽斯。”
老人的喉头哽动着，看起来有点恶心，一只手指轻微抽搐，名叫诺埃尔的人偶把关节手指盖在他手背，过了两秒后点点头，轻启樱唇：“怎么，走的？哈维他。”
“是……摔倒导致的心跳骤停，医生说并没有痛苦。”
哈特曼从喉咙中抽出一声短暂的哧笑，但喉结逐渐颤动，眼眶也开始湿润，旁边的人偶用始终平静如水的声线说道：“老混蛋，真走运。”
杨心凑到香蒲耳边，后者下意识把头向一边偏了偏。
“外公和这人关系很好？”
“……你难道不清楚吗？”
“啊？”
他呆看着香蒲毫无笑容的侧脸。
……怎么回事？
为什么好像每个女仆都在生他的气一样？
香蒲看了看他的脸，轻微地啧一声。
“哈特曼先生是爷爷年轻时的同伴，他们在一起共事过多年，名震寰宇，具体的事迹我不清楚……但肯定都是很厉害的事。至于现在，他是这家酒店的大股东。这个回答满意了吧？”
“噢……就是说，他也和爷爷一样有某些超能力？那颗葡萄……所以他是魔术师吗？”
香蒲抿着薄唇不置可否，一副甚至不想和他说话的样子，杨心焦急地挠挠头，连忙道：“我……我觉得你的能力才厉害呢，竟然能做出那种变化，连尾巴也……”
这下表妹猛地把脸转向了他，薄唇和鼻尖都怪异地紧绷着，耳朵也在朝后压。
“呃……怎么？”
“没什么，”她用力一甩头，“我真的要去工作了。等你和哈特曼先生聊完，就让莉莉带你去房间好了。”
“……”
这反应根本就是在生气，而且他根本不知道缘由——如果能解释成猫的脾气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倒好，问题是……杨心能隐约感觉到两人之间有某种奇怪的误会。
香蒲对老人点头致意后，真的就转身离开，杨心连忙追上去，可怜巴巴地望着异国他乡的唯一依靠：“等等，香蒲，这些人我一个都不熟诶……”
后者只给了个十分复杂的回眸。
“我也不熟。”
“咦？”
“…………对你。”
杨心呆若木鸡地钉在原地，看着她逐渐远离的袅绕裙角。
两人理应有很多共同语言才对。
都失去过至亲。
都对下面的那个老头咬牙切齿。
失魂落魄地转身时，猛然看到人偶抵至鼻尖的脸，他“哇！”地后退一步，人偶立即跟进一步，踮起脚，用无神的双眼仰视着他。
“帮帮我。”
一一一一一一
5月20日 18时40分
“……啥？”
眼前的人偶确实是说了句“Help
me”——以毫无起伏的语气。
杨心莫名其妙地看着人偶紧靠的脸。
这倒确实是张十分漂亮的脸——即使以人造物的标准而言。五官带有东方人的柔和感，但轮廓更为精致，绛紫色眼睛尤为深邃，只不过……里面装着的是两潭死水，没有任何波动。
那是当然，眼前的是一个人偶。
想起这点后，他也同时意识到：它恐怕只是在充当传声工具，真正在求助的——应该是它背后的老人。
他越过人偶看向轮椅，没错，老人风衣下的胸口正快速起伏，嘴唇也在轻微颤抖，这才是求助时该有的表现，但是……
“抱歉，我不知道能帮上您什么忙，”杨心对着老人道，推开人偶的头，“您看，我现在自己都……”
手心感觉到的热量让他骤然停顿。
他把手下滑，摸向人偶的脸，倒提冷气。
是热的。
他俯下身，拨开人偶如泻的银发，抬起下巴，在颈部看到了之前因为身高差而没看到的东西。
那是一圈泾渭分明的分界线——带有红润感的真实肌肤与纯白的人造材质在此交界。
这是一颗真人的头颅。
他意识到之前自己的判断有多鲁莽，眼前的“人偶”或许颈部以下都是义体，但她的头——至少她的头和大脑是真的。
瘆人的诡异感化作后背上连绵起伏的鸡皮疙瘩，五只球关节手指在此时突然扣紧他的手臂，可怕的力道差点让他痛叫出来。
“房间，我的，今晚，十点前。”
美丽的头颅靠在他耳边，细声耳语。
“……咦？”
人生第一次被女性邀请去房间，竟然是以如此吊诡的方式达成了。
“帮我，只有，你能。”
“什么……？你到底……”
他与没有任何波动、看不到一丝生气的紫眸对视，又抬头看向轮椅中的老人。
那胸口的急剧起伏与嘴角的颤动似乎又有了新的解读。
但是……不，他已经无法做下定论，只能不停地来回看着两人。
这个美丽得让人胆寒的人偶，那个神秘又莫名熟悉的老人。
怎么回事？
是谁在求助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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